林冲之愚,武松之慧(梁山好汉的真面目)
林冲这个人,最大的特点是愚笨。之所以说林冲是大愚,李逵是小愚,是因为林冲的愚很隐蔽,隐蔽到表面几乎丝毫看不出,甚至还会让人——包括他自己——产生一种林冲心里很有算计的错觉。而真正误事的往往是自以为是的小聪明。李逵知道自己笨,就不会因笨而误事,误事也是小事,而林冲始终不知道自己笨,以为自己一身本事,这才是最可怕的。
有一种聪明叫藏拙,但林冲绝对不是。这可以从林冲的两次侦察事件中看出来。一次是被陆虞侯骗去喝酒,给了高衙内调戏林娘子的机会。林冲后来发现上当,去找陆虞侯。
【林冲拿了一把解腕尖刀,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陆虞候,也不见了。却回来他门前,等了一晚,不见回家。林冲自归。……林冲一连等了三日,并不见面。……第四日饭时候,鲁智深径寻到林冲家相探,……自此,每日与智深上街吃酒,把这件事都放慢了。】
还有一次是刺配沧州,听李小二说陆虞侯要来害他性命。
【林冲大怒,离了李小二家,先去街上买把解腕尖刀,带在身上。前街后巷,一地里去寻。……当晚无事。次日,天明起来,早洗漱罢,带了刀又去沧州城里城外,小街夹巷,团团寻了一日。牢城营里都没动静。……林冲自回天王堂,过了一夜。街上寻了三五日,不见消耗,林冲也自心下慢了。】
单独看,看不出来,找不到一个人很正常嘛,说明不了智商低。但万事就怕对比,让武松这里一站,区别就出来了。
武大郎死后,武松归来,见到潘金莲哭,第一句话是:“嫂嫂且住,休哭!我哥哥几时死了?得什么症候?吃谁的药?”
【“我的哥哥从来不曾有这般病,如何心疼便死了?”……“如今埋在那里?”……“哥哥死得几日了?”……武松沉吟了半晌,便出门去,径投县里来。开了锁,去房里换了一身素净衣服,便叫土兵打了一条麻绦,系在身边,藏了一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解腕刀,取了些银两,带在身边。】
林冲带解腕刀,武松也带解腕刀。出门要杀人,带刀谁都想得到。但武松不仅带刀,还带了钱,他知道办事有用着钱的时候。不仅如此,武松还换了身素净衣服。如此紧张的时刻,连换衣服都不遗忘,可见武松之冷静。林冲是“带”了刀,武松是“藏”了刀。凭林冲武松的本事,杀人用不上刀。林冲带刀,起到把人吓跑的作用,最后找不到人。武松藏刀,起到恫吓的作用,找到了要找的人。
【“却是谁买棺材?”……“谁来扛抬出去?”……“你认得转头何九叔么?”……何九叔见人不做声,倒捏两把汗。却把些话来撩他。武松也不开言,并不把话来提起。酒已数杯,只见武松揭起衣裳,飕地掣出把尖刀来,插在桌子上。……看何九叔面色青黄,不敢抖气。武松将起双袖,握着尖刀,对何九叔道:“小子粗疏,还晓得冤各有头,债各有主。……闲言不道,你只直说我哥哥死的尸首是怎地模样?”】
什么人对什么事了解多少,从何人处能得到何种消息,武松一清二楚。他无比顺利地通过何九叔找到郓哥,带身上的银子就派上用场了。
【(郓哥)便说道:“只是一件,我的老爹六十岁,没人养瞻。我却难相伴你们吃官司耍。”武松道:“好兄弟!”便去身边取五两来银子,道:“郓哥,你把去与老爹做盘缠,跟我来说话。”】
摸清原委后,找到西门庆也是分分钟的事。他没像林冲那样站在门口傻等,也没大街小巷乱窜。
【一直奔西门庆生药铺前来。……那主管也有些认得武松,不敢不出来。……武松道:“你要死,休说西门庆去向。你若要活,实对我说,西门庆在那里?”主管道:“却才和一个相识,去狮子桥下大酒楼上吃酒。”……迳奔到狮子桥下酒楼前,便问酒保道:“西门庆大郎和甚人吃酒?”酒保道:“和一个一般的财主,在楼上边街阁儿里吃酒。”】
如此,差距毕见。
林冲嗅觉十分不敏感。死到临头,还一点不能察觉。鲁智深都料定公差要在野猪林结果林冲性命,林冲却毫不知情。
【董超、薛霸道:“俺两个正要睡一睡,这里又无关锁,只怕你走了。……要我们心稳,须得缚一缚。”林冲道:“上下要缚便缚。小人敢道怎地。”薛霸腰里解下索子来,把林冲连手带脚和枷,紧紧的绑在树上。……看着林冲说道:“不是俺要结果你。……便多走的几日,也是死数。……明年今日,是你周年。我等已限定日期,亦要早回话。”林冲见说,泪如雨下。】
碰到这关头,自己先哭了。可见林冲的傻真不是装的,就是对事情毫无预见能力。同样的经历武松也有。武松可没有鲁智深的帮助,而且,要杀武松的还是四个人。
【两个公人悄悄地商议……武松听了,自暗暗地寻思,冷笑道:“没你娘鸟兴!那厮倒来扑复老爷!”……就枷上取下那熟鹅来,只顾自吃……两个公人与那两个提朴刀的,挤眉弄眼,打些暗号。武松早睃见……前面来到一处,济济荡荡鱼浦,四面都是野港阔河……武松见了,假意问道:“这里地名唤做什么去处?”……武松踅住道:“我要净手则个。”那一个公人走近一步,却被武松叫声:“下去!”一飞脚早踢中,翻筋斗踢下水里去。】
武松吃鹅,不仅是吃鹅,还起到让对方麻痹大意的效果。武松特别擅长这种手段。在孙二娘的包子铺,武松知她不怀好意,就拿些风话来撩拨她,让孙二娘以为武松色虫上脑,其实武松全识破,只是藏在心里。鲁智深已比林冲心细不少了,在十字坡依然着了孙二娘的道儿,差点丧命。而武松破解孙二娘的道儿不费吹灰之力。
【武松取一个拍开看了,叫道:“酒家,这馒头是人肉的是狗肉的?……我从来走江湖上,多听得人说道:‘大树十字坡,客人谁敢那里过?肥的切做馒头馅,瘦的却把去填河。’”……武松又问道:“娘子,你家丈夫却怎地不见?……恁地时,你独自一个须冷落。”……这妇人便道:“客官休要取笑。……要歇,便在我家安歇不妨。”武松听了这话,自家肚里寻思道:“这妇人不怀好意了。你看我且先耍他。”】
武松是个可怕的角色。别人都以为他中了计,实际上他在将计就计。而林冲不行,高俅差人卖刀给林冲,骗林冲入白虎堂,一骗一个准儿。要是武松,岂能瞒得过他?
【武松看了道:“这个正是好生酒,只宜热吃最好。”……妇人自忖道:“这个贼配军正是该死!倒要热吃,这药却是发作得快。那厮当是我手里行货!”……(武松)张得那妇人转身入去,却把这酒泼在僻暗处,口中虚把舌头来咂道:“好酒!还是这酒冲得人动!”……(那妇人)便来把武松轻轻提将起来。武松就势抱住那妇人……那妇人杀猪也似叫将起来。那两个汉子急待向前,被武松大喝一声,惊的呆了。】
如果林冲了解武松的手段,就知道自己在智商方面的差距不是一点半点,但林冲完全不知。而最可怕的愚笨就是,自以为十分聪明。
林冲杀死陆虞侯三人后,没逃多久,到一间屋里歇脚,抢人家的酒喝,结果自己喝高了,醉倒在雪地里。要不是人家捆了他,搞不好就冻死了。人家捆了他之后,要不是刚好被柴进撞见,肯定押去报官了。这种人岂是心里有谱的人?
林冲之愚还体现在上梁山时。王伦不接纳他,众人都道是王伦器量狭小,容不得人。事情没这么简单。《水浒》有一种笔法:为尊者讳,为亲者讳。《水浒》以梁山人物为中心,写梁山人物,善的地方多直笔,恶的地方多曲笔。不是不写梁山人物的不好,而是含蓄隐晦地写,在蛛丝马迹中逗露,比如宋江之好色,扈三娘之貌寝,林冲之愚,石秀之恶,都是如此。(插一句,宋江之好色,扈三娘之貌寝,我会在两周后的讲座中聊,时间地点暂不定,届时再通知,欢迎大家关注。)
林冲后来成了梁山泊的当权派,《水浒》的叙事是以“林冲正面”的角度展开的。于是,叙及林冲王伦之冲突,从文字上看,过错都归于王伦,不见林冲实有以致之。但只要细心从他处参照,就不难发露端倪。
比如第十七回,杨志和曹正评价王伦。
【杨志道:“王伦当初苦苦相留洒家,俺却不肯落草。如今脸上又添了金印,却去投奔他时,好没志气。因此踌躇未决,进退两难。”曹正道:“制使见的是。小人也听的人传说,王伦那厮心地匾窄,安不得人。说我师父林教头上山时,受尽他的气。以此多人传说将来,方才知道。”】
杨志这番话,肯定不是客套。因为王伦、林冲都不在场,没客套的必要。所以,杨志的视角,应该是接近中立的视角。他说王伦“苦苦相留”,虽有可能是假装,也未必不尽如实。而曹正的说法里,短短一句,有三处提到是“传说”,不是亲见。这表明,“王伦那厮心地匾窄,安不得人”,是被加工过的叙事。这种叙事从哪里来呢?曹正是林冲的徒弟,可想而知了。
若说王伦不能容人,宋万是怎么上山的?若说梁山泊不接纳新人,为何林冲刚到山下,朱贵就告诉他:“山寨中留下分例酒食,但有好汉经过,必教小弟相待。既是兄长来此入伙,怎敢有失祗应。”
可见,在王伦时期,梁山泊早有一套完备的“入职流程”。但入职不仅需要推荐信,还需要面试。一般人面试都没问题,林冲的面试却有点问题。按照“林冲正面”的立场进行叙事,王伦不收留林冲,仅仅是因为林冲武艺高强,“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,他须占强,我们如何迎敌。”
但是,武艺高强不是“占强”的充分条件,杨志手段不比林冲逊色,为何王伦愿让杨志入伙呢。若从事后走向看,王伦的确有先见之明,他早看出林冲将来会“占强”,因此不敢留他。果然,最后林冲把他火并了。林冲和王伦的冲突,是互动的因果关系,绝不是简单的因为王伦器量小,林冲才杀他,而是王伦早发现林冲“占强”的动机,对他有所提防,这种提防又恰恰加重了林冲伺机“占强”的心。
且不说王伦。只说林冲何以让王伦觑破他“占强”之心,就足见林冲之愚。
林冲入伙和晁盖不一样。晁盖带的人太多了,比梁山原有头领总数都多,且原头领之间还有内讧。王伦不欢迎晁盖是很有理由的。但林冲上山时,容他一个还是容得下的。而且,王伦很可能本打算留林冲,但刚喝两杯酒,林冲就把事情搞砸了。
【朱贵便道:“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,姓林名冲,绰号豹子头。……”林冲怀中取书递上。王伦接来拆开看了,便请林冲来坐第四位交椅。……王伦动问了一回,蓦地寻思道:“我却是个不及第的秀才,……倘若被他识破我们手段,他须占强,我们如何迎敌。”】
王伦先让林冲坐第四位交椅,改变主意却是在“动问了一回”之后。这种“动问”好比面试。一般有了推荐信可以无须面试。观王伦心意的转变,只能说明林冲面试的表现太糟糕了。
究竟王伦如何动问,林冲如何回答,书上全无记载。这就是前文所说的笔法,“带立场的叙事手法”。虽然书上未明写林冲和王伦的问答,但书上写过林冲在别处喝酒后的话。一个人喝了酒爱说什么话,往往是不分对象和场合的。
林冲和陆虞侯喝酒时说:
【“贤弟不知,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,不遇明主,屈沉在小人之下,受这般腌臜的气。”】
王伦有本事吗?没多大本事。林冲有本事吗?他自以为有。在林冲眼里,王伦是小人吗?是。林冲愿意“屈沉在小人之下”吗?不愿意。很有理由猜测,林冲同王伦喝酒时,喝到兴起,把这番肺腑之言又抛出来了。何以证之?
林冲未见王伦时,已在朱贵酒店题过一首诗。既然见面聊开,这首诗不可能不被说到:
【“仗义是林冲,为人最朴忠。江湖驰闻望,慷慨聚英雄。身世悲浮梗,功名类转蓬。他年若得志,威镇泰山东。”】
还没上山,就要“威镇泰山东”。——反诗为什么是反诗?“敢笑黄巢不丈夫”反在哪里呢?不就是笑笑黄巢吗?凭什么抓我?——笑黄巢不仅是笑黄巢,还暴露了自身的野心。
故而知道,林冲这一席酒,一番话,一首诗,把自己的上山之路堵得死死的。——梁山泊不怕你武功高,但不能不怕你有僭越的念头。
而王伦的失败,在于太心慈手软。看到这一层,却硬不下心肠把林冲赶走。同是落第秀才,吴用够狠而王伦不够,这就是王伦不能长久为寇的缘故。
且不论王伦,只论林冲上来就被王伦看穿,就足以说明林冲之愚。因为,不仅王伦看穿了他,后来山上的吴用,也一眼看穿了他。吴用头一次见林冲,就对晁盖说:“我看这人,倒有顾眄之心,只是不得已。小生略放片言,教他本寨自相火并。”
【次早天明,只见人报道:“林教头相访。”吴用便对晁盖道:“这人来相探,中俺计了。”七个人慌忙起来迎接,邀请林冲入到客馆里面。吴用向前称谢道:“夜来重蒙恩赐,拜扰不当。”林冲道:“小可有失恭敬。虽有奉承之心,奈缘不在其位。望乞恕罪。”】
这里又有笔法在。吴用说“小生略放片言”,次日说“中俺计了”,但吴用之计若何,所放之言如何,书中全无记载。但书中点了一句,“夜来重蒙恩赐”。可见,前一天夜晚,吴用一定私下见过林冲。而林冲面见晁盖时提此一句,“奈缘不在其位”。则林冲僭越之心,非但王伦心知,晁盖七人亦肚明。
不是说有僭越之心就愚蠢。而是说,既有僭越之心,又暴露得一塌糊涂,才叫愚蠢。林冲正因如此,才成了别人手中棋子。吴用能利用林冲,也正是他比王伦更加狠毒的地方。王伦料不到初次见面好酒好肉款待的朋友会使出这种手段,所以他被干下去了。
林冲因为太愚笨,处处堵死自己的路。武松则处处有选择的余裕。林冲上梁山,王伦不接纳。武松要落草,同时有二龙山和清风寨两处选择。一处是张青推荐,一处是宋江推荐。林冲拿着柴进的推荐信,却自己堵死门路,多亏杨志才得以栖身,可见愚人之困顿未尝不是咎由自取。
宋江力劝武松去花荣山寨,武松因和宋江志向不同,执意不去。这是武松的原则。武松因为有原则在,每每化险为夷。他和林冲都被刺配过。武松极其宽裕,林冲却处处窘迫。
【(差拨)指着林冲骂道:“你这个贼配军,见我如何不下拜,却来唱喏?……”林冲只骂的一佛出世,那里敢抬头应答。……林冲等他发作过了,去取五两银子,陪着笑脸告道:“差拨哥哥,些小薄礼,休嫌轻微。”……林冲笑道:“皆赖差拨照顾。”……差拨道:“既有柴大官人的书,烦恼做甚!这一封书,值一锭金子。……要打一百杀威棒时,你便只说你一路患病,未曾痊可。”……林冲告道:“小人于路感冒风寒,未曾痊可。告寄打。”】
武松是这样:
【差拨道:“……只道你晓事,如何这等不达时务?……”武松道:“你到来发话,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。半文也没!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!金银有些,留了自买酒吃。看你怎地奈何我!”……管营喝叫除了行枷……须打一百杀威棒……武松道:“……我若是躲闪一棒的,不是好汉。从先打过的都不算,从新再打起。”……“要打便打毒些,不要人情棒儿,打我不快活。”……管营道:“路上途中曾害甚病来?”武松道:“我于路不曾害,酒也吃的,肉也吃的,饭也吃得,路也走得。”】
此处对比,更见武松之骨气,林冲之萎苶。而林冲之愚,不仅体现在把陆虞侯这样的人当朋友,还体现在坑了真正的朋友鲁智深——虽然他并非有意。
野猪林里,鲁智深救了林冲,要杀两个公人,被林冲劝住了。公人想问鲁智深来头,鲁智深岂能上当。
【两个公人道:“不敢拜问师父在那个寺里住持?”智深笑道:“你两个撮鸟问俺住处做什么?莫不去教高俅做什么奈何洒家?……”两个公人那里敢再开口。】
但很快,林冲就说漏嘴了。
【林冲道:“这个直得什么!相国寺一株柳树,连根也拔将出来。”二人只把头来摇,方才得知是实。】
所以到第十七回,鲁智深对杨志说:
【“不想那个防送公人回来,对高俅那厮说道:正要在野猪林里结果林冲,却被大相国寺鲁智深救了。……这日娘贼恨杀洒家,分付寺里长老不许俺挂搭。又差人来捉洒家。”】
有人说,鲁智深因此对林冲怀恨。故而三山聚义时,再见林冲,鲁智深只问林娘子。这也太小觑鲁智深了。鲁智深绝不是这等小心肠的人。说智深对林冲怀恨是绝无证据的,而牵挂林娘子则是金圣叹故弄玄虚的戏笔改作。施耐庵本是这样:
【鲁智深动问道:“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,曾知阿嫂信息否?”】
金圣叹改为:
【鲁智深动问道:“洒家自与教头沧州别后,无日不念阿嫂,近来有信息否?”】
这是鲁智深自沧州一别林冲后首次再见。此后二人之言语似再无记录。金圣叹于此改作,并自批道:“奇语绝倒,令人闻之,又感又笑。”
恐怕真正可笑的不是鲁智深,而是金圣叹。鲁智深问林娘子,因为鲁智深情知林冲遭遇之始末,不再担心林冲之安危,却不能不担心林冲家人之安危。金圣叹妄添“无日不念阿嫂”数字,弄巧成拙,平添妄想。若鲁智深果念林娘子,早早派人打问林娘子消息即可,何必此时方问林冲。
不过,这话依然有一处要紧,即鲁智深从前称林冲为兄弟;现在称林冲为教头。
这里的缘故是,此刻二人同归梁山泊,列位坐定,鲁智深位次在林冲之后。鲁智深本来是兄长,但此刻林冲地位已较鲁智深为高。鲁智深不是不晓事的人,不会人家都称某人主席的时候还称他老林,那样的话,碰见计较的人,从前再铁的关系也被玩坏了。而林冲恰恰是很计较这些的人。只看他在柴进庄上如何表现,就一清二楚。
【林冲看了,寻思道:“敢是柴大官人么?”又不敢问他,只自肚里踌躇。只见那马上年少的官人,纵马前来,问道:“这位带枷的是甚人?”林冲慌忙躬身答道:“……微贱林冲,闻大人贵名传播海宇,谁人不敬。不想今日因得罪犯流配来此,得识尊颜,宿生万幸。”】
林冲的表现很卑微,未见柴进时,庄客都不待见他。
【林冲说道:“相烦大哥报与大官人知道……”庄客齐道:“你没福。若是大官人在家时,有酒食钱财与你。今早出猎去了。”林冲道:“不知几时回来?”庄客道:“说不定……”林冲道:“如此,是我没福……”别了众庄客,……肚里好生愁闷。】
林冲之卑微更体现在,既见柴进,庄客依然把他当叫花子打发。
【柴进便唤庄客,叫将酒来。不移时,只见数个庄客,托出一盘肉,一盘饼,温一壶酒;又一个盘子,托出一斗白米,米上放着十贯钱,都一发将出来。柴进见了道:“村夫不知高下!教头到此,如何恁地轻意……”】
见了洪教头,林冲也是卑微得如同尘埃。
【林冲寻思道:“庄客称他做教师,必是大官人的师父。”急急躬身唱喏道:“林冲谨参。”那人全不采着,也不还礼。林冲不敢抬头。柴进指着林冲对洪教头道:“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林武师林冲的便是。就请相见。”林冲听了,看着洪教头便拜。那洪教头说道:“休拜,起来!”却不躬身答礼。】
在柴进庄上,遭遇柴进贵客的经历,武松也有。当时是比洪教头尊贵得多得客人——宋江。
【宋江仰着脸,只顾踏将去,正跐在火掀柄上。把那火掀里炭火,都掀在那汉脸上。……那汉气将起来,把宋江劈胸揪住,大喝道:“你是甚么鸟人,敢来逍遣我!”宋江也吃一惊,正分说不得。那个提灯笼的庄客慌忙叫道:“不得无礼!”这位是大官人的亲戚客官。”那汉道:“客官,客官!我初来时也是客官,也曾相待的厚。如今却听庄客搬口,便疏慢了我。正是人无千日好,花无摘下红。”】
那汉正是武松。相比之下,高下立判。林冲许多遭遇,武松都有。而二人之表现,则大异其趣。武松和林冲实在是《水浒》里的一段大互文。
林冲、武松,二人虽无太多交往,却处处互为反衬。一为马兵之头领,一为步兵之头领。林冲父亲是提辖,武艺全来自体制内。武松兄长是三寸丁,武艺全来自江湖上。
但武松身上的磊落与纯粹,把林冲甩了十万八千里。林冲不是个恶毒的人,却是个俗气的人。因为俗气,举手投足便暴露出小算盘,又对大是大非茫然无睹,这正是林冲愚笨处。去梁山时,要纳投名状,林冲不问是非,便说“这事也不难”。而武松从不如此,虽然武松不乏滥杀无辜的时候,但他断不肯为纳投名状而杀人。
而林冲,先说“这事也不难”,后来却难破头皮,投名状也没纳上来。没纳到投名状并不像老版电视剧《水浒》里所演,林冲是于心不忍。若真于心不忍,就不该答应。按照书上所写,是表现林冲的蠢笨。第一天,白白等过,没见到人。第二天,碰到三百人。
【林冲又不敢动手,让他过去。】
书上说的明明白白,是不敢动手。须知,尾随其伍,杀一个人离开,以林冲的脚力,岂怕人家追上?但林冲的脚力和眼力似乎都很不堪,第三天的事情印证了这点。
【时遇残雪初睛,日色明朗。林冲提着朴刀,对小喽罗道:“眼见得又不济事了……”小校用手指道:“好了,兀的不是一个人来!”林冲看时,叫声“惭愧”,只见那个人远远在山坡下大步行来。】
日色明朗,林冲要杀人,却看不见,反倒被小校指出来才发现。既已发现,却又没逮着。
【林冲将身蹲在林子树科里,一眼觑定。只待那人来得较近,却把朴刀杆剪了一下,蓦地跳将出来。那汉子见了林冲,叫声“阿也”,撇了担子,转身便走。林冲赶将去,那里赶得上。那汉子闪过山坡去了。林冲道:“你看我命苦么!等了三日,方能等得一个人来,又吃他走了。”】
事到于今,林冲依然不觉得是自己水平不行,倒归结为“命苦”。如此委弃于命,亦末如之何也已矣。
林冲办事能力极差。他永远喜欢打小算盘,又永远没有大局观。偏偏又生就一身好本事。于是就特别容易被人当棋子。拥护晁盖上位的第一人是林冲,拥护宋江上位的第一人也是林冲,但无论晁盖还是宋江,都永远都只是把林冲当马前卒。林冲对他们而言,只是一个工具。
但武松,宋江是很敬畏他的。初时,宋江劝武松同去花荣山寨,武松拒绝。后来梁山泊里排了座次,乐和唱宋江作的《满江红》,唱到招安,第一个反对的是武松,李逵是第二个。宋江大喝把李逵砍了,却不敢喝武松。后来,李逵被收进监牢,宋江却叫来武松给他讲自家曲衷。此时,鲁智深却替武松说话。而不见林冲任何动静。
鲁智深和林冲本是好兄弟。遇见武松之后,鲁智深和林冲的交往就很少提及了。这不单因为鲁智深和武松都是步兵,而林冲是马兵。恐怕更重要的还是因为鲁智深和武松脾性相投。
一直到后来攻打方腊,鲁智深也是每每和武松一处。拿住方腊的人,施耐庵小说中写的是鲁智深,而民间话本里却常常流传武松独臂擒方腊的说法。总之,是武松、鲁智深二人的戏份,都和林冲无缘。
鲁智深圆寂在六和寺。林冲与武松也都卒于此地。智深圆寂之夜,尚与武松同在。
【且说鲁智深自与武松在寺中一处歇马听候。看见城外江山秀丽,景物非常,心中欢喜。是夜,月白风清,水天共碧。二人正在僧房里睡。】
此夜,智深圆寂,武松从此作别梁山众人。
【当下宋江看视武松,虽然不死,已成废人。武松对宋江说道:“小弟今已残疾,不愿赴京朝觐。尽将身边金银赏赐,都纳此六和寺中陪堂公用。已作清闲道人,十分好了。哥哥造册,休写小弟进京。”宋江见说:“任从你心。”武松自此只在六和寺中出家。后至八十善终。……林冲风瘫,又不能痊,就留在六和寺中,教武松看视。后半载而亡。】
三人结局如此。而安排武松照顾林冲,是极好的写法。——武松这等人,就算残废了,依然有力量照料林冲。林冲虽有一身本事,到头来,还得残废的武松来照料。
由此可知,一个人的存在感,不在武力如何,而在有无志气。三军可夺帅也,匹夫不可夺志也。林冲可做三军之帅,却不是个有志匹夫。
当年,呼延灼斗过鲁智深和杨志,说了一句话:“这两个武艺不比寻常,不是绿林中手段。”这意思书中出现了两次。含义是,江湖出身的人,不单在梁山泊的座次排不到前边,就连武功,也绝不是体制出身的正规军之对手。
但武松与林冲的遭际,却对体制内外的品位高下形成了反讽。林冲这等禁军教头出身的人,要一辈子靠人拯救才活下来。而武松,单凭一双拳头一颗头颅行走江湖。武松是只恃己力的人,而林冲是寄生者。
要打蒋门神时,旁人恐武松气力未足,武松呵呵大笑,问:“那蒋门神还是几颗头?几条臂膊?”
武松一身头陀装束,却造了不少口业,平生夸下海口无数。早先打趣问蒋门神有无三头六臂,最终,自己断了一臂。这一臂是如此断的:
【包道乙祖是金华山中人,幼年出家,学左道之法……但遇交锋,必使妖法害人。有一口宝剑,号为玄天混元剑,能飞百步取人……鲁智深、武松一路杀来,正与郑彪交手。那包天师在马上见武松使两口戒刀,步行直取郑彪,包道乙便向鞘中掣出那口玄天混元剑来,从空飞下,正砍中武松左臂,血晕倒了。却得鲁智深一条禅杖,忿力打入去。救得武松时,已自左臂砍得伶仃将断。却夺得他那口混元剑。武松醒来,看见左臂已折,伶仃将断,一发自把戒刀割断了。】
砍伤武松臂膊的,不是别的剑,是玄天混元剑。一般的剑,不配砍伤武松臂膊。而且,是行了妖法,趁武松之危,飞来斩伤。于此由嫌不足,更重要的是,玄天混元剑虽砍中武松臂膊,却不能断它。是武松自己使戒刀断了左臂。故知,武松左臂之断,其神勇绝有过于毫发未伤者。而另一重隐喻是,成为废人是武松自己的选择,非为外力所迫。
若论起来,右臂比左臂更擅长使刀,更何况武松一双腿上功夫在飞云浦已威风显露。区区一只左臂又岂足以令武松成为废人。要知道,《水浒》说武松“成为废人”,并不是在他左臂折断的九十七回,而是在九十九回,紧跟着鲁智深坐化之后。可见,武松“成为废人”实非因左臂已断,只因智深已亡。
智深亡去,武松虽已残疾,却有余力看视林冲。而林冲也只活了半载。武松直至八十而善终。
而整部《水浒》里,林冲最令我悲哀的,不是娘子被高衙内调戏时,不是刺配道上被董超薛霸捉弄时,恰是柴进有心抬举他时:
【“柴进心中只要林冲把出本事来,故意将银子丢在地下。”】
林冲先前不敢使出本事,至此,终于不再顾忌,上前打坏了洪教头之腿。呜呼,堂堂八尺之躯为银钱驱驰如此,讵知当时孰为可悲可叹者耶!